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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海11
凤 歌
兵凶
鱼传道:“小人不知,谷爷与徐海呆在书房,派我在这儿等候陆爷,忽听一声铳响,我赶到书房,徐海便已死了。”陆渐心中一阵慌乱,失声道:“谷缜没事么?”鱼传摇头道:“谷爷没事,就是生气得很。”
“带我见他去。”陆渐走向宅内,鱼传抢到前面,秉烛引路。片时来到书房,陆渐一推门,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气,定神细看,地下散落许多破碎书页,一方端砚四分五裂,几支狼毫也被折成两截。
再一抬头,却见谷缜气呼呼坐在椅上,死死盯着前方。陆渐顺他目光望去,只见徐海手足被缚,坐在一张紫檀椅上,脸面朝天,软耷耷向后歪着,鲜血浸湿头发,已然凝结。
陆渐心往下沉,上前细瞧,那尸首面如白纸,两眼大张,眉心一个血洞,流出红白之物。
“不用瞧了。”忽听谷缜叹道,“鸟铳打的。”陆渐回过头来,两人四目相对,均能瞧见对方脸上苦笑。
陆渐呆了片刻,问道:“到底发生何事?”
谷缜起身踱了两步,徐徐道:“我在书房中盘问这厮,问谁是东岛内奸,又如何陷害于我?这厮初时嘴硬,抵死不说,后来被我软硬兼施,才略略松动,正当这时,鸟铳却响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走到窗边,指着窗纸上一个圆形小孔,圆孔四周裂纹如丝,清晰可见。
“这是铅丸入户的弹孔。”谷缜又掀开窗扇,陆渐举目望去,窗户正对一幢小楼,楼上一团漆黑,不由点头道:“那凶手必是在楼上发铳了。”
谷缜道:“若是这样,这人的铳术真是通神,仅凭投在窗纸上的人影,便击中了徐海眉心。鸿书那时守在房外,听到铳响,赶上楼时,却不见人。”
陆渐沉吟道:“你能猜到来头么?”谷缜道:“徐海是倭寇魁首,倭寇必会救他,官府必会捉他。唯独一方,却是非杀他不可!”
陆渐问道:“东岛内奸么?”谷缜点头道:“但有一事,我却想不明白。”他低头想了一会儿,方道,“若是东岛内奸,理当杀我而后快。我背对窗户,离楼更近,杀我更为容易。但怎地偏不杀我,却杀徐海呢?”
陆渐也思索难解,便道:“或许他本意杀你,却因人影投在窗上,扭曲闪烁,以致失手击中徐海。”谷缜摇头道:“若是误杀,未免铳法太准,即便光天化日,无所遮拦,要想一铳命中眉心,也是极难。”
说到这里,二人均感迷惑,沉默一阵,谷缜问道:“姚晴呢?没和你一块儿来?”陆渐道:“我追丢啦!”
谷缜神色错愕,忽地一拍桌子,大笑道:“追丢了?真有出息。”陆渐脸涨得通红,谷缜拍拍他肩,说道:“罢了,她若心中有你,你不找她,她也会来找你的。”陆渐叹道:“她心中有我又如何?徐海已经死了……”
谷缜听出他言外之意,双眉一挑,笑道:“徐海死了,还有汪直呢!”说到这里,他脸上忽地阴霾尽去,神采焕发,一如往日自信满满,笑嘻嘻地道:“陆渐,你知道这汪直么?此人字五峰,当过监生,做过行商,倭人叫他老岛主,官府却称他倭寇之王。”
说到此处,他挽着陆渐,踱出书房道:“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许多,捉他原本极难,可巧他也来袭南京。汪直是蚌,沈舟虚是鹬,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,咱们就是渔翁。”
陆渐道:“你说得轻易,这两人都不一般,依我看不是鹬蚌,而是猛虎,一招不慎,你我两个,不够他们吃的!”
谷缜看他一眼,笑道:“你可聪明多了。这两人确是猛虎,但二虎相争,一死一伤,咱们这次须得亲临战场,伺机而动。”
陆渐道:“你我都是平民,怎能亲临战场?”谷缜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一拍手,暗处闪出一人,年过三旬,嘴尖腮陷,一双小眼中透着精悍之气。谷缜说道:“鸿书,你去买两副官军的盔甲来,官衔越大越好。”那人一躬身,快步去了。
陆渐吃惊道:“官军的盔甲也能买?”谷缜笑道:“不过两副盔甲,又不是皇冠龙袍,怎么不能买?”
陆渐涨红了脸,怒道:“岂有此理,做将军的都不理会么?”谷缜笑道:“他们只理会银子。”但见陆渐兀自不平,便又笑道,“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,咱们不如一边吃饭,一边等候。”
陆渐闷闷不乐,随谷缜来到一座厅堂,堂外一庭兰草,虽不在花期,却也清气袭人。
堂外有匾,字迹晦暗不明。堂内玉烛高烧,楠木为梁,乌木为棂,地下一溜儿檀木桌椅,桌上设蟠龙香案,置一尊古炉,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,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,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,植有落地金钱。正墙上一幅淡墨大画,画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,面色超然,一旁落款:鸱夷子皮,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。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
錾银联牌,右是“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”,左是“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”,笔力雄健,气吞古今。
二人落座,谷缜道:“这座‘若虚堂’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。我有三四年没来,如今看来,梁园虽好,却不是久留之地。”
陆渐道:“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?”谷缜道:“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,忠心无二,精明能干,只可惜不会武功。”
陆渐道:“那枚财神指环呢?”谷缜笑了笑,入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:“你说这个?”陆渐定神细看,那指环色泽深碧,三缕血痕贯穿指环首尾,粗细不一,仿佛流动不居,环身上方较大,如一方玉印,刻有弯曲字迹,不由奇道:“这是什么字?”
“这是石鼓篆字!”谷缜道,“首尾念作‘财神通宝’,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,凡间的钱遇上它,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,只有乖乖听话了事。”陆渐吃惊道:“这么说,那些人说的‘财神通宝,号令天下’,是真有其事了。”
“你相信这话?”谷缜莞尔道,“我送给你好了。”陆渐脸一红,摆手道:“我才不要。”谷缜审视他片时,忽而笑笑,将指环收入怀里。
陆渐沉吟一会儿,忽地叹道:“谷缜,无论如何,我今日都很欢喜。”谷缜笑道:“喜从何来?”陆渐道:“没料到你非但没有勾结倭寇,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、大英雄,只可惜令尊不在,他若听见徐海那番话,你的冤屈也就没了。”
“你想错啦!”谷缜摇了摇头,“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,我只是一名商人,我对付倭寇,只因他们不守规矩。”他见陆渐神色疑惑,便站起身来,指着那副楹联道:“你瞧过这副对联么?联中的‘冲盈虚’、‘通有无’,说的都是商道,所谓商道,就是商场里的规矩。”
他说到这里,望着那幅大画,沉吟良久,悠悠道:“国人自古鄙视商人,却不知商道即是天道。圣人云:‘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’,商人运转货物,也是以有转无,逐十一之利。打个比方,南方茶多,北方茶少,我在南方买茶,运到北方卖出,取南方之有余,补北方之不足,是不是大大的好事?”陆渐道:“是!”
谷缜道:“可惜,商道虽是天道,奈何商人却是俗人,为求财利不择手段,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。‘人之道,损不足而补有余’,专一劫贫济富。比方说,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乱,人民流离,耕种不时,官仓连年赈济,已然告罄。不出明年,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……”
陆渐吃惊道:“这话当真?”谷缜淡淡一笑,说道:“这事不只是我明白,许多富户也都明白,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,就该未雨绸缪,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,填补苏浙闽广之不足。但据我所知,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,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,想等到荒年,大赚一笔。倘若任其所为,不到明年,米价贵如珠玑,不知
要饿死多少百姓。”
陆渐不忿道:“朝廷就没法治他们么?”谷缜冷笑一声,道:“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,百姓死活关他屁事。至于别的官儿,都与这些奸商大有干系,好比沈秀,仗他老子的势,也囤了一大仓谷子。”
陆渐迟疑道:“沈舟虚,似乎,似乎不像那等人。”
谷缜道:“他便不是那等人,也有纵容之嫌,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,就该一棒打死。”他说到这里,有些激动起来,来回踱了几步,高声道,“商道之中,天道强于人道,便是正道;人道强于天道,必成歪门邪道。而这些歪门邪道之中,最可恨的,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,好比倭寇,洗劫我中华百姓,再将赃物运到东瀛,或者贱
价出卖,或者白白送人。如此一来,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、苏绣瓷器尽皆餍足。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,运到东瀛,要么一钱不值,要么大大亏本……”
陆渐插口道:“朝廷不是有海禁么?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。”谷缜呸道:“什么狗屁海禁,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,再说大明海疆万里,又禁得住么?”
陆渐恍然道:“那就是走私了。”谷缜不耐道:“纵然走私,也是嘉靖老儿逼出来的,海上生意利润最丰,若无海禁,他大可设立有司,征以税银,征到的银子,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。嘉靖老儿有钱不赚,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。”
谷缜从来笑嘻嘻的,陆渐极少见他动怒,此时忽见他面红耳赤,不由好笑。
谷缜自觉失态,沉默时许,反身坐下,徐徐道:“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,初时小打小闹,后来越做越大,最盛时,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。如此一来,别说东瀛没了生意,西洋、南洋所需的中华之物,也尽能在倭寇手中贱价买到。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,海禁以来,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,倭寇再这么一闹,更是雪上加霜了。我见
这情形,私下寻思,既然官府无能,不如设法自救,便用重金征集了十艘红毛战舰,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。倭人又贪又蠢,回国时船舶满载赃物,吃水极深,突然遭袭,别说逃跑,船只转身都难。我将战舰分为两队,轮番发炮,围追堵截,用了三个时辰,将倭船尽数击沉,只走了汪直、徐海。”
陆渐听得血为之沸,拍案叫道:“这件事如此轰轰烈烈,令尊就不知道?”
谷缜摇头道:“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,汪直等人弃众逃命,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,便诈称遇上飓风,船毁人亡。他们不说,我也无心夸耀。唉,你不知道,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,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,没活几人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忽地住口,望着厅外沉沉夜色,长叹了一口气。
陆渐也是发呆,寻思倭寇与被掳百姓同乘一船,是杀是救,端的为难,换了自己,决不能如谷缜一般果决。蓦然间,他望着谷缜,忽觉眼前之人,竟有几分陌生起来。
此时鱼传端来饭菜,寥寥几盘,却是糟鲥鱼、焖火腿、红腐乳,另有两样果子。谷缜笑道:“我饮食但求方便,你莫嫌寒碜,将就一二。”陆渐笑道:“我小时候常常挨饿,便是这些饭菜,做梦也吃不到的。”他本就饿了,当下盛了饭,狼吞虎咽。
谷缜望着陆渐,忽有些闷闷不乐,放下筷子,斟一碗酒,喝一碗,再斟一碗,如此连喝三碗,方才举筷进食。
用罢饭,鸿书正好捧来两副铠甲,均是哨官服色,另有两口腰刀,陆渐忍不住问道:“这些值多少银子?”鸿书应道:“每副三百两,卖家与我相熟,故而甲胄之外,奉送两把腰刀。”
陆渐啼笑皆非,摇头道:“这些官军好不荒唐,难怪尽打败仗!”谷缜见他愤愤不平,暗自好笑,说道:“他们若不荒唐,便不叫官军了。”
两人换甲挎刀,信步出门。路上只见人马衔枚,往来无声,长街漆黑,火光飘忽。
两人混在一队士兵后面,来到三山门外。但见内城与外郭之间,搭着一座十丈木台,四周堆满柴草,不知有何用途。
二人溜上城楼,沿着城墙,一溜儿架着数十尊火炮,垛箭鸟铳弓箭。军士搬运器具,悄然来去,间或几声低语,被狂风一卷,倏尔散去。
两人职衔不低,站在那里,寻常士兵均不敢问。陆渐为这气氛所夺,正自出神,忽被谷缜拽入谯楼,爬到顶层。谷缜解下一副挠钩,飞挂楼檐,翻身上了瓦面。陆渐也纵身掠上,吃惊道:“你做什么?”谷缜笑道:“登高望远,看场好戏。”
陆渐愣了愣,举目眺去,明月西落,晓星渐沉,长风东来,卷得人衣发飞卷,肌肤生寒。这里已是南京绝顶,夜色未阑,万户萧索;大江东去,破开沉沉夜色;钟山叠嶂,于天地间分外苍莽。
忽听人语传来,低头望去,几名军士抬着一乘步辇来到城头,沈舟虚坐在辇上,手拈羽扇,指点远方,胡宗宪随在一旁,容色冷峻,不住颔首。
陆渐恍然道:“胡宗宪没有出城?”谷缜道:“虚则实之,实则虚之,所谓胡宗宪出城,不过是沈瘸子的诡计。”说到这里,他盯着沈舟虚,流露出深切恨意。
“谷缜。”陆渐忍不住道,“你和沈舟虚之间,到底有什么仇恨?”谷缜皱了皱眉,寂然半晌,徐徐道:“那个商清影,你见过么?”陆渐道:“见过。”谷缜吐了一口气,一字字道:“她是我生身母亲。”
陆渐不觉目定口呆,回想起来,那晚在佛堂前,谷缜说的那番话,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抛弃自己,而他口中的“臭婆娘”,也必是那妇人无疑了。
霎时间,陆渐心内众多疑惑豁然贯通,但见谷缜低头不语,欲要劝说几句,却又自恨口拙,想不出精当的话来,二人一时沉默下去,唯有罡风呼啸,掠身而过。
蓦然间,那木台下火苗一蹿烧了起来,外郭上响起一阵喧哗,伴着叫声,木台渐被火焰吞没,火光烛天,十里可见。
陆渐甚是奇怪,转头望去,城中起了五六处火头,不觉吃惊道:“怎么回事?”谷缜道:“火是沈舟虚放的,汪直在城外,瞧见火起,听见喊声,必然以为徐海在夺取城门……”
忽听“轰隆”一声,吊桥放下,城门洞开,城头喊声更急。
城郊黑沉沉的,悄无动静,忽地火光一闪,亮起一点火把,暗若萤火,跳动几下,便如瘟疫蔓延,漫山遍野涌起火光,密如繁星,汇聚成流,向着城中蜿蜒而来。
“这么多人?”陆渐瞧得倒吸一口冷气。谷缜也觉惊讶:“麻烦大了,倭寇人数向不满千,这里看来,来者何止万人?”举目望去,只见沈、胡二人神色凝重,附耳交谈,不由心中快意:“沈瘸子设的狐狸套,却来了一头饿狮子,不,嘿嘿,一头大象才是,妙极,妙极,瞧是你捉它,还是它吃你?”
那火流压地而来,随风传来倭寇咆哮吼叫之声,初如松涛起伏,渐有山崩海裂之势。城头明军无不变色,两股战战,立足不稳。
火光更近,当先倭寇面目可辨,有的身披重铠,头戴角盔;有的布袍鬼面,赤足狂奔。千百口长刀冷光四射,寒气冲天。
沈、胡蓦地止声,深深对视一眼,脸上均有坚毅之色,目光双双投往城外。城开如故,倭军拥入,就当此时,忽听一声厉叫:“有伏兵,快退,快退……”那嗓子又高又细,如钢锥贯耳。陆渐一抬眼,只见一人站在外郭,披头散发,瞪着血红双眼,如一头恶狼向天哀嚎。
“桓中缺。”陆渐几乎脱口叫出。忽见沈舟虚羽扇一指,令旗陡举,箭雨飙出,桓中缺被罩了个正着,身中数十箭,形如刺猬,从城头坠下,重重跌在倭寇阵前。
事变仓促,当先倭寇望着眼前一堆血肉,惊得呆了,不及后退,身后倭军已汹涌而至。
依照沈舟虚之计,先除城内倭寇,再于外郭内城之间布下圈套,虚开城门,诱入汪直围歼。谁知桓中缺竟不怕死,叫破埋伏。沈舟虚无奈提前发动,羽扇再指,炮铳齐鸣,百余名倭寇首当其冲,嗷嗷惨号,血流满地。
陆渐瞧得心悸魄动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忽听谷缜一声冷笑,说道:“沈瘸子打仗却是外行。”陆渐奇道:“怎么说?”
谷缜道:“前方倭人听见桓中缺的叫声,目睹他的死状,因而生乱,倘若放任自流,势必向后反冲,扰乱本军阵脚。这就叫做借力打力,因敌制敌。眼下好了,沈瘸子图一时之快,一轮炮将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伤,替汪直除去大患,我若是胡宗宪,先定他一个‘指挥不力’之罪,打他三百军棍。”他卖弄智谋,眉飞色舞,仿佛当真按住
沈舟虚,大打军棍。
忽听倭阵中锣声大作,鸣金退兵。这支倭军,大半是来自东瀛的真倭,有大隅、丰后诸岛的渔民,也有萨摩浪人。倭人既憨且勇,崇尚权威,只需统帅令下,是战是退,绝无二话;华人“假倭”较少,如汪直、徐海之流,要么统帅三军,要么专为向导,险恶之处,尤胜真倭。
铜锣一响,几排倭人持盾抢上,抵挡城头炮石,余下倭军整而不乱,从容退向城外,几轮炮石打过,倭人尽已退到城外。
陆渐正觉可惜,忽见沈舟虚羽扇再指,城头放起一盏孔明灯,悠悠荡荡,飘至半空。霎时间,倭军阵后燃起点点火光,如一阵疾风,席卷而来。倭军起初中伏,尚且能退,如今腹背受敌,顿时起了一阵骚动。
陆渐讶道:“倭寇背后也有官军?”谷缜道:“那是俞大猷。”陆渐醒悟过来:“是了,徐海也曾说,俞大猷出城了。”
谷缜道:“他明里带兵出城,前往沈庄。倭寇当他中计,自然放心攻城。万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,杀了个回马枪,转而埋伏在倭军之后。倭寇攻城,他攻倭寇。哼,沈瘸子这一条连环计,端的歹毒。”说罢又瞪着沈舟虚,咬牙切齿。陆渐看得奇怪,问道:“你到底帮谁说话?不知道的,还当你是倭寇呢。”
“我谁也不为。”谷缜冷冷道,“为我自己罢了。”陆渐不觉默然,心道谷缜如此聪明,却怎地解不开这个心结,换了自己,生母总是生母,恨得一时,也不能恨一世的。但他想来容易,却不知这世上人越是聪明,心事越多,千丝万缕,盘根错节,谷缜纵是洒脱,也不能免俗了。
呜呜呜,一阵海螺声起,激越苍凉, 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荡。继而咚咚咚战鼓雷鸣,倭军一扫颓势,忽又向城内奔来。奔至城门,随那鼓声,倏尔分为三队:一队五千,密集成阵,在门前阻挡俞大猷;一队三千,牵制内城明军;剩下两千精锐,沿着石阶,直扑外郭。
霎时间,双方进退攻守,如犬牙交错,惊呼迭起,惨号刺耳。外郭明军箭石倾落,倭军死伤枕藉,箭石铅丸撞击铁甲铁盔,叮叮之声急如骤雨。
谷缜不由赞道:“汪老贼有些门道!”陆渐问道:“什么门道?”谷缜将手一指,说道:“你看,倭寇攻下外郭,会当如何?”
陆渐凝目一观,脸色忽变,失声道:“不好。”谷缜道:“怎么不好?”陆渐道:“外郭沦陷,倭人就能将俞大猷挡在城外,这前后夹攻之势,岂不破了。”
“好见识。”谷缜瞧着陆渐,微露讶色,笑道,“但还不止如此,外郭失守,明军地利尽失,汪直进可攻,退可守,乃是反客为主、死中觅活的杀着。这老贼不愧混世魔王,更能于如此混乱中瞧出胜负之机、死生之地。故而今日之战,谁得外郭,谁是赢家!”
说到这里,通向外郭的石阶,已然血流成河。攻城倭军列阵仰攻,顶牛角铁盔、戴鬼怪假面,五尺长刀一旦舞开,上下皆白;后排倭军,布衣光头,使二丈朱枪断后,远远挑刺,不叫城下官军逼近;居中则是两队鸟铳手,一队填药,一队射击,但听号令,忽而射前,忽而击后,雷鸣电飞,弹不虚发。官军虽占地利,仍敌不住如此攻势,
眼瞧着倭军步步进逼,迫近城楼。
陆渐看得口中发苦,叹道:“沈舟虚号称天算,怎没算到这个?”
“他算到又如何?”谷缜冷笑道,“城上的官军不下一万,城下的官军约有两万,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马,官军超过三万,倭寇一万有余。依人数算,以三敌一,万无不胜。只可惜,沈舟虚的谋算中,却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陆渐道:“什么苦衷?”谷缜道:“若是俞大猷镇守外郭,倭军休想攻克;但沈瘸子这一计,偏要示弱诱敌,俞大猷威名远著,若不亲眼见他出城,汪直断然不敢进城;他若出城,却又无人镇守外郭,可说两难。沈瘸子虽以兵力补其不足,但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,看起来,除了俞大猷,无人能够守住外郭……”
话音未落,忽听一声呼喊,势如天崩。二人循声望去,城门前那队倭寇骚动起来,豁开一个缺口,呼啦啦突出一骑。那骑士身形魁伟,满身重铠,花白的胡须上沾满鲜血,手中一口大关刀刃口尽缺,鲜血长流。
“俞老将军!”城上城下欢声如雷,外郭官军气势一振,竟将攻城倭军逼退两丈。
忽听一声悲嘶,俞大猷坐下白马骤失前蹄,歪倒在地。俞大猷关刀一顿,支住身体,低头望去,那马从头至脚血如泉涌,染红雪白皮毛,一双大眼暗淡下去。
“雪玉龙!”俞大猷失声惊喝。这爱马随他出生入死,历经百战,既是坐骑,也是密友。方才他见势不妙,当机立断,率精锐突入城中,欲要守住外郭。不料突围时随从战死,白马身中十余创,撑到入城,终于倒毙。
俞大猷按捺悲痛,举目一瞧,倭军登城过半,当即掷下关刀,一声龙吟,拔出剑来。
“俞大猷么?”倭军中响起一声怪叫,“他在哪里?”一道黑影急逾闪电,掠过人群,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,厉声道:“你就是俞大猷?”
俞大猷剑术高绝,豪迈任侠,当年在岭南之时,一人一剑,斩苏青蛇,破康老贼,平服七十二峒。其后镇守东南,剑下游魂无数,倭人闻之丧胆,尊之为“中华第一剑”。此时闻言,他浓眉一轩,颔首道:“正是俞某,你是谁?”那人厉笑一声,生硬道:“我乃东瀛大隅岛主辛五郎,特来领教。”
俞大猷关注战事,颇为不耐,挥手道:“你先出刀吧!”辛五郎一愣,蓦地跳将起来,怒叫道:“谁要你让,谁要你让……”俞大猷浓眉一挑,喝一声:“好。”
话音方落,刀芒剑影如长电裂空,一交而没。
霎时间,场中一寂,两方兵将,均被这光影夺去魂魄。
噔噔噔,俞大猷足不点地,直奔外郭;辛五郎两眼发直,长刀指地,喉中咔咔有声,一缕血水绕过衣襟,滴落脚前。
辛五郎一招殒命,倭人三军气夺,俞大猷奋起神威,直透倭阵,掌中剑光忽明忽暗,明如虹霓,暗如秋水,身周长刀纷坠,朱枪歪斜,箭矢如潮水涌来,猬集在铁甲之上,密密麻麻,莫可胜数。
一时间,长云如阵,天风更急,月沉西陲,东方未明;沉沉夜色如铅似铁,低压城头;天地间锣鼓喧天,摇魂荡魄,其中夹着一缕细细的海螺声,呜呜咽咽,如泣如诉。
官军不耐久战,只一阵,便即退却。唯独俞大猷杀至外郭之下,方欲登上,忽而迎面风起,长枪刺来。俞大猷但觉有异,挥剑挑出,谁知这一枪劲力沉雄,沛然莫当。
俞大猷一剑未能挑开来枪,只得闪身避过,定眼瞧去,来人身高不足五尺,八字眉,塌鼻梁,面容愁苦,手中长枪杆如烂银,缨如血染。
“足下也是倭人?”俞大猷说话声中,刷刷刷又是三剑,刺翻三人,身周倭寇惊惧不已,蓦地发一声喊,齐齐后退,势成圆阵,将俞大猷围住。
那矮子默默望着俞大猷杀人,既不进击,也不后退,只徐徐道:“我不是倭人!老将军请退,再进一步,只恐得罪。”
俞大猷皱眉道:“足下高姓?”那矮子道:“落泊之人,若提姓名,有辱祖宗。”俞大猷道:“既知羞耻,为何还要助纣为虐?”
那矮子沉默时许,忽而叹道:“一日为寇,终身为寇。”俞大猷浓眉挑起,长剑一横,大笑道:“既如此,便出枪吧!”
那矮子目光星闪,语气仍是不紧不慢:“老将军的剑法,一半出自武当太极剑,一半得自‘先天八剑’的震剑道。将军天赋超群,融会二者,卓然成家,故而快若掣电,慢如抽丝,刚有乘龙之威,柔有随云之势。但纵是如此,也胜不得区区这条长枪,还是退了得好。”
俞大猷瞧他见识过人,方才一枪,更有宗师气象,如此人物,投入倭寇,端的叫人费解。正感疑惑,忽听有人叫道:“樊老三,汪老让你杀个人,怎也这样婆婆妈妈?”声如洪钟,将喊杀声一时压住。
俞大猷闻言心动:“你姓樊,莫不是‘幻神枪’樊家的传人?”那矮子神色越发愁苦,忽地压低嗓子道:“将军快走。”
俞大猷一怔,忽听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:“没错,他就是‘幻童子’樊玉谦。”俞大猷回头望去,身后一个胖汉,身高七尺,腰围却有五尺,手提一对硕大铜锤。他身边立了一个俊秀朱衣男子,面如敷粉,目光诡谲,左臂缠绕金链,右肩担着一把金色巨镰。
谷缜远远看见,咦了一声,皱眉道:“竟是他们?”陆渐奇道:“你认得他们?”
“我不认得,却听说过。”谷缜道,“这朱衣人叫‘金勾镰’,胖子叫‘铜瓜锤’,矮子叫‘点钢枪’,合称龙门三煞,名号俗气,但却是北方巨寇,纵横无敌。汪直请来这三个煞星,俞大猷怕是有难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听屋瓦轻响,转眼一瞧,身畔空空,陆渐人影俱无。
谷缜这一气非同小可,心中大骂蠢材,但骂了一阵,定神细想,这陆渐若然不去,却也不似他的为人。想着叹了口气,望着城下战场,想起其中胜负来,但觉这一役无论谁胜,均是惨胜,对自己大大有利。只不过汪直若胜,会当如何,难以预料。倘若趁胜退出,却也罢了;但以如此死伤,换不来金珠宝货,这老狐狸不能服众,势必大权
旁落,唯有大肆烧杀,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恶气。
谷缜越想越惊,心忖沈舟虚若败,固然害苦百姓;但若汪直败北,沈舟虚却又捡了莫大便宜;唯有二人同归于尽,才算是好。
正自盘算,谷缜寒毛陡竖,忽有所觉,他回头一看,顿时浑身僵直。只见一个人黑衣蒙面,如鬼如魅,静悄悄立在屋脊后方。
谯楼屋顶便如一个大大的“人”字,以屋脊为界,谷缜在左,半坐半卧,蒙面人在右,半蹲半立,故而谷缜能瞧见来人胸腹以上,蒙面人一则没料到楼顶有人,二则心系他处,竟没瞧见谷缜。
一旦明白此理,谷缜顿时屏息凝神,竭力按捺心跳,生恐心跳太快,被来人听出动静。
不一时,那人一躬身,自背后卸下一支鸟铳,向下瞄准。谷缜看得奇怪,探头望去,大吃一惊,那铳口所指,不是别人,正是沈舟虚。
蒙面人瞄了片时,向铳口灌入火药,用搠杖筑实,他双手沉稳,目光专注,凝视铳口,近乎忘我。
谷缜望他施为,气不敢出,心跳转剧,心道:“如今官军形势险恶,俞大猷又被困住。沈舟虚名为幕僚,实为统帅,他若一死,无人指挥,官军势必溃乱……”想到这里,心中百味杂陈,忽见蒙面人筑药已毕,又灌入铅丸,再以搠杖夯实。
谷缜也不知怎的,嗓子里一阵干涩,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,心中似有一个声音高叫道:“夺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这人为你报仇,你感激他也来不及,又担心什么?哈,为谁担心,沈瘸子么?你要么疯了,要么傻了!至于那些百姓,死呀活呀,又关你什么事?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商清影私奔时,想过你么?流浪江湖时,受人欺辱,又有
谁可怜你了?被关在狱岛,喝苦水,吃臭饭,暗无天日,又有谁理会你了?世人大多自私可恶,多死几个,也没什么了不起的……”
谷缜长吸一口气,心下稍安,转眼一瞧,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绳,从容安好。谷缜不觉又想:“就算我肯救沈瘸子,也要赔上自己性命。死了不打紧,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,就算死了,也要背上天大臭名……”
想到这里,他抬眼望去,天边霞光微露一线,正在如墨的云层中挣扎、扭动、渗透、侵蚀,渐渐变得亮若剑刃,划破沉沉夜色。谷缜忽觉一阵燥热,浑身汗出如浆。转眼一瞧,蒙面人已点燃火绳,蹲将下来,长长的铳管乌黑发亮。
谷缜只觉头痛欲裂,太阳穴突突乱跳,心道:“我当真傻了疯了。这等事,有什么好想的?只消一下,沈瘸子完蛋大吉,我大仇得报,何乐而不为?至于那些百姓,又与我什么相干,既不是我爹,也不是我妈,呸,晦气,又想那臭婆娘了,她怕是正在做梦呢,若是做梦,她,她会不会梦着我呢……”
想到这里,他忽觉浑身虚脱,心中烦乱不堪,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,一抬眼,火绳上一点红光急速下沉,行将烧尽。霎时间,不知为何,谷缜只是头脑一热,抓起一块瓦片,大叫一声:“看招!”嗖地一下,向那蒙面人掷去。
俞大猷环顾三人,点头道:“好啊,一个个来,还是一起上?”金勾镰阴阴一笑:“俞老将军一代名将,剑道宗师,一个人服侍,岂不怠慢?说不得,只有一起上了。”
俞大猷仰天大笑,笑声未绝,蓦地精光闪动,叮的一声,长剑刺中巨镰。俞大猷一击不中,身形忽转,长剑歪歪斜斜,顺势一带。金勾镰虎口发热,巨镰竟被荡开寸许,只怕俞大猷趁虚而入,当即纵身后跃,谁知俞大猷并不追击,立地陡转,刷的一剑,刺向铜瓜锤。
金铁交鸣,铜瓜锤的左锤间不容发挡下来剑,大喝一声,右锤下击,正中剑身,长剑当啷落地,俞大猷却不进反退,一拳正中铜瓜锤面门。
铜瓜锤一对铜锤尚在外门,顿被打得倒飞出去,他不待摔倒,忽又一个翻身,双锤拄地,跳将起来,脸上红通通的,鼻血长流。
俞大猷足尖挑起长剑,把在掌中,微微皱眉。适才那三剑一拳,看似简单,实已用上他平生本事。俞大猷惯经沙场,善于审敌,一见三人,便瞧出金勾镰最弱,铜瓜锤次之,樊玉谦最强。故而依照兵法,先击弱敌,乘刚一剑,刺杀金勾镰,不中时,又使柔劲挑偏巨镰,众人均以为他要趁虚刺入,谁知他出其不意,转而刺向铜瓜锤。
铜瓜锤却也了得,竟能左锤挡剑,右锤砸剑,万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,是故铜锤一落,俞大猷弃剑出拳,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“一神拳法”,壮如牯牛,也是一拳毙之。
这几下拳剑中融入兵法,奇诡莫测,本无不胜。万不料铜瓜锤中了一拳,竟无大碍,只伸手揩下鼻血,吐舌舔尽,古怪笑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他鼻子红肿,说话时瓮声瓮气,听来十分滑稽。
金勾镰眯眼咧嘴,嘿嘿笑道:“老将军有所不知,我这二弟从小铜皮铁骨,最能挨打呢!”“打”字吐出,巨镰呼地挥出,拦腰劈来,俞大猷举剑挑开,忽觉身侧风响,铜瓜锤面容狰狞,一锤扫至。
锤大力沉,俞大猷不便硬接,身如游龙,使开一轮快剑,势如狂风,专在巨镰、铜锤间觅隙抢攻。
二人不料他年过半百,尚能使出如许快剑,心中大为凛然,手中兵刃上下遮拦,只守不攻,偏偏俞大猷剑上带有太极圆劲,绵绵不尽,巨镰、铜锤又极沉重,被他顺势挑带,往往收势不住,显露破绽,若非两人相互救援,只怕顷刻之间,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后尘。
如此以快打快,长剑轻灵,游刃有余,镰、锤沉重,渐觉不支。樊玉谦却始终枪尖点地,冷眼旁观。忽见俞大猷觑个破绽,一剑飙出,刺向金勾镰左肋,刷地一下划破衣衫,金勾镰竭力闪避,俞大猷剑尖顺势拖回,在他胁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,鲜血淋漓。
金勾镰惨哼一声,高叫道:“老三,还愣着作甚?”樊玉谦一呆,金勾镰瞪着他,狞声道:“你要小嫣做寡妇么?”
樊玉谦蓦地露出颓唐之色,叹道:“老将军当心了。”长枪一抖,刺向俞大猷左腿。俞大猷运剑一拦,枪上如有雷电,震得他虎口发麻。俞大猷吃了一惊,疾转手腕,顺那枪势,化解那股奇劲。
嗡嗡声有如蜂鸣,自那枪上不住发出,越来越响。俞大猷额上汗珠渐密,他深知那杆枪看似不动,实则不住画圆,抑且越画越快,只不过弧度极小,不足半分。画圆时,枪上劲力一波波冲击长剑,只要剑上内劲稍懈,长枪立成破竹之势。
故此常人眼中,枪剑相交,动也不动,殊不知两人正凭借手中兵刃,大斗内劲,比之枪来剑往,凶险十倍。
金勾镰、铜瓜锤瞧得有趣,金勾镰笑道:“老三逢上对手了。”铜瓜锤瓮声道:“要么我给他一下,打他个红白齐流。”
“不好不好。”金勾镰笑道,“他这颗头值钱得很,你一锤打烂了,辨不出面目,汪老不认账,岂不白白丢了几万两银子。”说罢抖开金链,将那巨镰呜呜呜甩将起来。
俞大猷听得心惊,却又无法摆脱枪劲。须知花枪高手,自古难防,有道是:“二十年梨花枪,天下无敌手。”枪法越强,枪花抖得越小越快,斗大的枪花,劲力分散,反而不难对付。俞大猷身经百战,使枪的高手也会过不少,所见的枪花,最小只不过半尺,如樊玉谦这等枪花从没见过,任是谁人,若将浑身之力聚于这半分之间,均能无
坚不摧,只是平常之人,就算练上一辈子花枪,也不能达到如此境界。
樊玉谦出身枪法世家,幼称神童,十岁时,枪花收到一尺之内,十五岁时,枪花已不足三寸,人称“幻童子”,名动北方。但他十八岁时,樊家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,纵有绝世枪法,仍遭灭门,仅樊玉谦带妹子樊小嫣逃脱。危难时,幸得金勾镰收留,樊小嫣一时情热,嫁入金家。不料金勾镰貌似翩翩公子,实为江洋大盗,便以樊小嫣
为质,逼迫樊玉谦入伙。樊玉谦家世清贵,初时不愿落草自污,奈何兄妹情深,他不入伙,金勾镰便对樊小嫣百般欺辱,樊玉谦枪法虽高,性情却很懦弱,为了妹子,只得跟随金勾镰,干下许多违心勾当。
此时他一枪困住俞大猷,心中甚是矛盾,但俞大猷剑法亦强,稍一退让,死的便是自己,故此斗到间深处,浑然忘我,枪劲如水银泻地,专寻俞大猷破绽攻入。
“呜”,巨镰颤响,向俞大猷后颈割来,刀刃未至,劲气已然压体。俞大猷不由得双目大张,沉喝一声,樊玉谦顿觉剑上内劲一弱,当即长枪直入,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。
俞大猷忍痛收剑,反手一挑,“叮”的一声,巨镰向后弹出,俞大猷却身子一歪,左膝着地,跪了下去。
樊玉谦容情不下手,下手不容情,索性一枪,又将俞大猷右腿刺伤。俞大猷倒退一步,将手中长剑奋力掷出。铜瓜锤抢上一步,一锤磕飞长剑,右锤劈面砸来,俞大猷一拳送出。锤拳相交,二人同时一震,俞大猷喷出一口鲜血,跌将出去。铜瓜锤也是胸口一热,锤向后甩,竟有些把持不住,忽听金勾镰喝道:“老二让开。”铜瓜锤转眼
一瞧,那支巨镰在空中斜画一个半圆,呼的一下,又向俞大猷扫来。
蓦然间,黑影闪动,场中多出一人,麻衣斗笠,动转如电,抢在巨镰之前,背起俞大猷,拔腿便走。
金勾镰眼见煮熟的鸭子便要飞了,惊怒交迸,大喝一声,手一紧,那巨镰去得更快,势要将俞大猷与麻衣人劈成两截。但那麻衣人足力惊人,似与飞镰赛跑,镰刀虽疾,却与他相距尺许,始终无法逼近。
“老三。”金勾镰情急大喝。樊玉谦叹了口气,抖出长枪,刺中巨镰,那巨镰被他枪势一激,忽而变快数倍。
麻衣人正是燕未归,忽觉身后风声变劲,躲闪不及。危急时,又听“嗡”的一声,身后狂风大作,似有若干劲力奔腾交击。
乘此劲风,燕未归去得更快,飞出数丈,忍不住回头望去,只见一名年轻哨官卓然而立,那巨镰有如一道流光,反向樊玉谦扫去。燕未归认出来人是陆渐,惊喜交迸,张口发出一声长啸,直奔内城。倭军大呼小叫,朱枪林立,向他凌空乱刺。燕未归却是长啸不绝,不闪不避,双足踏着如林枪尖,逝如淡淡轻烟,飘入官军阵中,只一闪,
便已不见。
攻守
蒙面人正凝神瞄准,忽听叫声,大吃一惊,闪身让过掷来瓦片。便听一声暴鸣,铳口火光喷出,但因准星已失,铅丸偏出,没击中沈舟虚,却击中一名明军炮手。
那蒙面人怒极,转过身来,眼露凶光,但瞧见谷缜,却是一愣。
谷缜一纵而起,双拳紧握,死死盯着对方,忽见他眼神变化,心头顿时一动,隐约明白什么。
忽然间,那蒙面人瞳子深处泛起一抹笑意。谷缜见他眼神古怪,心道不好,连转几个念头,未有决断,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,身子下蹲,形影骤失。
谷缜又惊又喜,虚张声势,大叫道:“哪儿逃?”赶上两步,探头一瞧,却见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,此外别说是人,半片衣角也无。
谷缜心中一叠声叫起苦来,正想转身下楼,忽觉后心一痛,有人低喝道:“不许动。”谷缜苦笑道:“动不得,动不得。”来人“咦”了一声,叫道:“是你?”谷缜肩井酸麻,被来人扣住,扭转过来,定眼一瞧,来人大头细颈,头发稀疏,不由笑道:“莫乙莫大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
莫乙狠狠瞪着他,气哼哼地道:“不久不久,半点儿也不久,臭小子,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乙莫大先生。”他吃一堑,长一智,点了谷缜几处大穴,才拾起那鸟铳,喝道:“下去!”抓住谷缜,纵到楼下,带到沈舟虚身前,才解开他的穴道,高叫道:“主人,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,图谋不轨。”说着扑扑两脚,踹在谷缜膝后
,叱道:“跪下说话。”
谁知谷缜才一跪下,双手一撑,又慢慢站了起来。莫乙大怒,又是两脚,但谷缜才被踹倒,复又爬起。莫乙大怒,伸手叉住他脖子,向下摁倒,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叫一声:“站我前面的,娶老婆戴绿头巾,生儿子都没屁眼。”
这话恶毒万分,众官兵哄然闪避,胡、沈二人也是忙忙错身,生恐受他一拜,中了咒语。
莫乙气得两眼瞪圆,正想挥起老拳,狠揍这小子一顿,忽听沈舟虚道:“莫乙,你先带他下去,胜了这一仗,再来拷问。”
莫乙收拳应了,提起谷缜,顺势踢他两脚,谷缜人被踹得东倒西歪,脸上却是笑嘻嘻的,说道:“沈瘸子,你这叫自欺欺人了,你以为这一仗真的能胜么?”沈舟虚瞥他一眼,冷冷道:“你敢乱我军心,立斩不饶。”
谷缜道:“岂敢岂敢,依我看来,玩弄阴谋诡计,你是一把好手。但说到临阵用兵,却不是你的专长,这一仗再打下去,怕是打狗不成,反被狗咬。”
胡宗宪脸色一变,喝道:“与我斩了。”几名小校揪住谷缜,按倒在地,一人拔出刀来,方要砍下,沈舟虚忽道:“且慢。”说着目视谷缜,笑道:“这么说,你有取胜的法子?”
谷缜左脸贴地,兀自笑道:“兵形水势,胜败无常,两军相遇,哪有必胜的法子?不过我有一个点子,让你平添几分胜算。”沈舟虚道:“你说来听听,若是有理,我饶你不死。”
“只饶命不行!”谷缜道,“一口价,我给你出点子,你放我走人!”沈舟虚目光转厉,重重哼了一声,那持刀军士发声疾喝,钢刀抡圆,狠狠砍了下去。
巨镰上附有金勾镰的内力、樊玉谦的枪劲,忽被来人逆转,二人均吃一惊。樊玉谦不及细想,举枪便挑,枪尖挑中镰身,巨镰嗖地一跳,重又扫向陆渐。
他枪上劲力惊人,曾两枪挑飞两只铜狮,一枪洞穿百斤石鼎,故而劲至镰上,金勾镰虎口顿热,铁链几乎脱手。
陆渐一招“半狮人相”荡回巨镰,只觉喉间发甜,眼冒金星,尚未还过神来,巨镰又至。他不假思索,使一招“多头蛇相”,握住巨镰。
不知怎的,巨镰入手,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,陆渐便已明了,不待惊诧,一股烈风扑面而至,却是樊玉谦枪势不止,径直挑来。
陆渐此时无法可想,但求保命,索性便依那巨镰之性,横推竖勾,不料嗡的一声,竟将樊玉谦的枪尖勾住。
樊玉谦又吃一惊,但他枪上自生奇劲。陆渐勾住枪尖,便觉痛麻之感迭浪涌来,自虎口传到头颈,震得他几欲昏厥。
半昏半醒间,陆渐心苗之上,生发出一种怪异念头,金勾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长枪,勾连一处,俨然变成一件兵刃,只不过形状古怪,不伦不类,为古往今来之所无。
这奇感来逝如电,陆渐不觉头脑一清,霎时间,这件古怪“兵刃”有何特性,如何运用,各种念头如电光石火,连绵闪现。于是乎,陆渐因那长枪振荡之势,将镰刀轻轻拨了一拨。
樊玉谦的“半分枪”以枪画圆,故而枪上劲力生生不息,无坚不摧。哪知陆渐这一拨,非但没有遏制枪劲,反而施加奇巧内劲,引得长枪画圆越来越快,霎时间快了数倍,势如一条活龙,在樊玉谦掌心摇头摆尾,跳跃欲出。
一时间,樊玉谦面色由白变红,由红变紫,蓦地一声嗡鸣,震耳欲聋,樊玉谦长枪离手,被陆渐夺了过去。
樊玉谦丢了家伙,只吓得傻了,两眼瞪直,忘了进退。忽见铜瓜锤一言不发,绕到陆渐身后,挥锤击落。樊玉谦大惊,方要喝止,却见长枪、巨镰粘在一起,有如一件极长大、极古怪的兵刃,凌空一旋,枪尾扫中来锤,那枪上樊玉谦余劲未消,被陆渐略加引导,势道倍增。铜瓜锤虎口剧痛,大锤嗖地脱手,又被陆渐夺了过去。
“你奶奶的。”铜瓜锤怒叫一声,将余下一只铜锤掷向陆渐,陆渐手中的枪、镰、锤彼此勾连,弯折如北斗七星,一牵一挂,又将来锤轻轻巧巧挂在其中。
不过两个照面,点钢枪丢了枪,铜瓜锤丢了锤,金勾镰瞧在眼里,手忙脚乱,不禁将链子一拽,想要夺回巨镰自保。
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,彼此牵制,纠缠不清。金勾镰这一拽,真如雪中送炭,令他喜不自胜,当即持链一抖一送,将那四股大力,顺着铁链传将过去。饶是金勾镰内力再强一倍,也不能同时抵挡樊玉谦的枪劲、铜瓜锤的锤劲,乃至于自身的回拽之力,便觉胸口一痛,如遭重锤,才想松开铁链,忽又觉手中一虚,抬眼望去,只
见铜锤、长枪满天飞舞,向他扫来。
金勾镰惊得魂飞魄散,勉力挡开一镰,避开一锤,腾挪间,忽觉左胸冰凉,不由得嘶声惨叫,两眼瞪圆,带着那杆穿胸而过的长枪,踉跄数步,仰倒在地。
陆渐一招毙了金勾镰,忽惊忽喜,恍如梦幻,斜眼一瞧,樊玉谦、铜瓜锤正死死盯着自己,脸色煞白,眼中流露出畏惧之色。
陆渐吸一口气,有意做出凶狠神情,一抖手中巨镰,厉声道:“谁再上来?”樊玉谦生平所恃,唯有枪法,长枪一失,顿时六神无主;铜瓜锤纵然凶悍,丢了铜锤,也觉气短;两人对视一眼,蓦地转过身子,拔腿便跑。
这一着倒是出乎陆渐意料,正想追与不追,忽听倭军哄然欢呼,转眼望去,倭人旗帜,赫然插上外郭。陆渐大吃一惊,猛然想起谷缜说过“谁得外郭,谁是赢家”,心头一急,纵身掠出,直奔外郭。
才奔数步,忽听一阵锣响,五轻一重,连响三通,城头倭军应着锣声,顿时起了一阵骚动。
敢情这锣声正是退兵号令,倭寇浴血苦战,好容易登上外郭,忽被召回,端的悲愤莫名,只恨纪律森严,上方有令,莫敢不从,无奈含恨拔旗,退下城来。
谁知才退半途,鼓声又起,三轻一重,却是进击号令。众倭人莫名其妙,纷纷刹住退势,东瞧西看,又奔城头。不料才冲上去,锣声再响,众倭人不辨真伪,复又转身下城。谁知鼓声又起,催促前进,但方要前进,锣声又作。只听咚咚咚,当当当,此起彼落,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,忽而奔上,忽而跑下,晕头转向,气喘吁吁,不由得破
口大骂起来。
陆渐心中奇怪极了,忍不住停下步子,游目四顾,蓦地眼前一亮,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,腰挎战鼓,在阵里东一钻,西一钻,虽是倭人装束,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实,从头盔里挣将出来,左右招摇。陆渐虽处铁血战场,见这情形,也是莞尔。
这“倭寇”不是别人,正是“听几”薛耳,他善听音律,过耳不忘,听见倭军进退号令,便牢记在心,偷换了倭袍,提了锣鼓,混入倭人阵中。
兵法有云:“夫金鼓、旌旗者,所以一人之耳目也。”金为铜锣之类,鼓为战鼓,古人用兵,擂鼓为进,鸣金为退。又道:“夜战多火鼓。”夜战时,无法看见旌旗,鼓锣好比军队耳目,但被薛耳如此一闹,倭军可说眼花耳聋,看不清,听不明,进退失据,丑态百出。
倭人也发觉出了奸细,只气得哇哇大叫,纷纷舞刀弄枪,围将上来。
薛耳虽善听音,武功却是平平,“丧心木鱼”又被陆渐所毁,此时眼见敌人四来,顿然乱了方寸,向着内城飞奔,边跑边叫:“凝儿救我,凝儿救我……”跑了几步,忽被尸体绊了一跤,扑地便到。三名倭人纵身抢到,恶狠狠挥刀劈下。
刀至半空,忽有一缕白光闪过,挂住刀身,那钢刀被带得一偏,贴着谷缜鼻尖,当地砍在地上,溅起点点火星。
谷缜出了一身冷汗,嘴里却嘻笑道:“沈瘸子,砍头便砍头,干吗割爷爷的鼻子?圣人云,鼻子是天地之根,玄牝之门,那是十分要紧,不能乱动的。”
沈舟虚哑然失笑,收了天罗道:“你这小子,就不怕死?”谷缜道:“既怕又不怕。”
沈舟虚道:“这话怎么说?”谷缜道:“我一个人死,黄泉道上孤孤单单,自然害怕极了;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全体将官相陪,大伙儿一起喝孟婆汤、过奈何桥,热热闹闹,那也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胡宗宪脸色一沉,正要发作。沈舟虚却使个眼色,将他止住,想了想,挥手道:“将他放开。”
谷缜起身掸去灰尘,望着沈舟虚,笑而不语。沈舟虚却坐在那里,目光闪烁,似乎心神不属。蓦然间,一阵风起,城头多了一人,却是燕未归背了俞大猷回来。
胡宗宪不由得抢前一步,把住俞大猷手臂,失声道:“俞老将军……”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,勉力睁眼,苦笑道:“属下失职,该死……该死……”忽地一口气上不来,又昏过去。
胡宗宪站起来,神色怆然,蓦地望着沈舟虚,徐徐道:“沈先生,事到如今,唯有放弃外城,守住内城要紧。”
沈舟虚聚起眉峰,沉吟时许,忽地叫了声“好”,朗声道:“谷小子,沈某答应你,你若有计破敌,我让你毫发无损,生离南京。”
谷缜笑道:“此话当真?”沈舟虚道:“军中无戏言。”
“成交。”谷缜伸出手来,二人双手交击,连击三次。谷缜才笑道:“我的计谋容易得很,便是举荐一人,代你指挥官兵。”沈舟虚目光一闪:“谁?”谷缜笑道:“那人你也认得,目下就在南京大牢。”
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,胡宗宪吃惊道:“你说戚继光?”谷缜笑道:“大人神算,正是戚将军。”
胡宗宪大怒道:“胡闹,他是囚徒,怎能带兵?”
“囚徒又怎的?”谷缜笑道,“管仲是囚徒,齐国称霸;李靖是囚徒,突厥束手;郭子仪也是囚徒,中兴唐室。常言道:‘使功不如使过’,戚将军不能立功,再杀我不迟。”
胡宗宪还要呵斥,沈舟虚却摇起羽扇,漫不经心地道:“你这小子,笃定戚继光就能破敌?”谷缜呲牙一笑:“不错,我用小命压宝,你敢与我赌么?”
沈舟虚瞧他片刻,忽地笑笑,向胡宗宪使了个眼色,胡宗宪稍一迟疑,忽向身畔亲兵喝道:“速去南京大牢,取戚继光来此见我。”
薛耳危殆,陆渐远离二十余丈,救援不及,情急间,大喝一声,掷出巨镰,勾住一杆朱枪。镰枪相交,陆渐心中奇感又生,这飞镰、朱枪连在一起,分明化为一般奇怪兵刃,当即依照这般“兵刃”的天性用法,潜运奇劲,那倭寇胸口一热,朱枪便已易主。
陆渐手腕再转,镰端朱枪刷地伸出,又搭上一杆朱枪,轻易夺来。朱枪长约二丈,两杆连在一起,近乎四丈,游龙也似,向前再探,又搭上一杆朱枪,复又夺下。如此反复施为,陆渐一气夺下九杆朱枪,结成二十丈长一般“兵刃”,曲曲折折绕过人群,抵达薛耳身畔,“叮”的一下,撞着一名倭人长刀。
那人正自挥刀下劈,谁想手中忽空,长刀离手,这一惊非同小可,不及还醒,眼前黑影闪过,又是“叮叮”两声,两名同伴的长刀也被夺去。
三人两手空空,傻在当地,瞪着身前朱枪、长刀彼此勾连,如龙如蛇,来回摆动。这等诡异情形,三人有生以来,从所未见。
惊骇间,忽见薛耳手足并用,爬地而逃,三人惊怒,纷纷伸手去捉。陆渐正巧赶到,见状拆散那件长大兵刃,抓住其中一杆朱枪。他虽未学过枪术,枪一入手,心中便已通明,嗖地一枪刺出,或前或后,穿过三名倭寇腰带。那三人本就矮胖,被朱枪斜斜串成一串,乍一瞧,仿佛串在铁签上的三个红薯,只急得扭腰摆臀,哇哇大叫。
陆渐赶上一步,见薛耳趴在地上,动也不动,不由心惊:“莫非死了?”急拍他肩,忽听薛耳尖叫起来:“大爷饶命,大爷饶命……”边叫边缩手缩脚,蜷作一堆。
陆渐哭笑不得,说道:“你张开眼,看我是谁?”薛耳听得耳熟,眯眼一瞧,不由惊喜难抑,一把揪住陆渐,乐不可支。
陆渐道:“你自己来的么?”薛耳苦着脸道:“主人让来的,不来不成的。”陆渐一怔,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,只想拖延时许,并没想让他活着回去。一念及此,不觉惨然,叹道:“你随着我吧。”薛耳道:“去哪儿?”陆渐道:“去外郭!”薛耳闻言,脸色刷地雪白。
忽听嗖嗖两声,两口长刀劈来,陆渐巨镰一拦,镰上若有吸力,夺下来刀,势成十字,滴溜溜飞转。
薛耳惊奇道:“你变戏法呢?”陆渐一笑,方要前行,忽见薛耳身子颤抖,面色发白,两眼死死盯着某处。
陆渐心觉奇怪,循他目光望去,忽见远处宁凝手舞长剑,被一群倭人围住,群倭见她是个女子,嘻嘻哈哈,狎笑不绝。
忽然间,两个倭人大叫一声,丢了刀枪,捂住面目。群倭一惊,怪叫扑上。宁凝虽以“瞳中剑”连伤数人,手中剑却并不高明,不几下,便已左支右绌,全赖劫术救命。
陆渐见状,但觉一股怒气涌上头来,不自禁张口长啸,左手提起薛耳,右手抓住巨镰,不顾仙碧告诫,借力一纵,跃过众寇头顶。倭军见状,刀枪并举。
陆渐身在半空,忽而变相,由“寿者相”变为“猴王相”,巨镰被他大力一抡,画个半弧,凌空扫出,一时间当啷乱响,长至朱枪,短如鸟铳,均被飞镰夺走,数十件兵刃争先恐后蹿上高空,煞是壮观。
宁凝一呆之际,陆渐已然杀到,巨镰有如风魔,扫东荡西,杀得血花飞溅,人头乱滚。
薛耳脚未着地,便先叫唤起来:“凝儿,凝儿……”倏地挣脱陆渐手底,抢到宁凝身前,喜滋滋地道:“凝儿你真有义气,我喊你救我,你就来了。”
宁凝瞪着他,拄剑于地,胸口微微起伏,薛耳忽见她花容惨淡,吃惊道:“你受伤了么?”说罢绕着她左瞧右看,转个不停。
宁凝瞧了陆渐一眼,蛾眉微蹙,轻轻摇了摇头。薛耳这才松了一口气,忽又发急,扯住陆渐道:“快,快送她回去。”陆渐稍一犹豫,回头望去,心头没的咯噔一下。敢情就这工夫,倭军又已攻上外郭,城下倭军则如潮水般退往城脚,欲要背倚外郭,结成阵势,不令官军逼近。
阵势若成,数千人聚集一处,陆渐纵然神通盖世,也休想再近外郭。情急间,他目光一转,忽地瞧见,那座高耸木台燃烧已久,形如通天火柱,照得城下有如白昼。平时间,若无危难,陆渐温厚有余,机变不足,但每逢奇险至难,却往往显露非凡智勇,此时一见木台,他心中忽有所动,蓦地高叫一声:“先随我来。”当先抡起巨镰,奔
向木台。
马蹄声急,远远传来。谷缜转眼望去,那亲兵与一名布衣汉子并辔来到城下,翻身下马。那汉子容色甚是落泊,但腰背挺直,威严具足。谷缜见了,不觉点头:“陆渐说得不假,这戚继光端的有些意思!”
两人登楼,引至众前,戚继光扫视众人,神色迷惑,方要施礼。胡宗宪已把住他手,来到垛前,说道:“俗礼免了,你且瞧瞧,可有应对之法。”
戚继光莫名其妙,但定眼一望,便即了然,沉吟道:“恕小将多言,我军畏战,贼军骁勇,很难将之击破,但如今最棘手的,还是外郭危殆,若是丢了,即便赶走贼军,也无法全歼……”
胡宗宪轻哼一声,冷冷道:“这不过是些常理,也没什么好说的……”戚继光露出讶色,拱手道:“督宪见谅,依小将所见,兵法便是常理,用兵若违常理,必败无疑。”
胡宗宪再不瞧他,只瞥了沈舟虚一眼,忽地两眼望天,冷冷道:“沈先生,你看人向来极准,这次却是错了。”沈舟虚笑笑无话,手拈胡须,望着脚前。
戚继光但觉气氛有异,但异在何处,却又说不上来,再瞧沈舟虚,竟是郊外见过的那名残废文士,只不知他何以在此,真是奇哉怪也;但这些均是末节,城下战事急迫,却是刻不容缓,想了想,毅然拱手道:“小将不才,愿率一支精兵,拼死夺回外郭。”
胡宗宪冷哼一声,道:“拼死夺回?说来好听,你死了容易,若又败了,该当如何?”戚继光听得一愣,心道:“不错,我死不足惜,但若不慎败了,岂不坏了大局。唉,戚某败军之将,不足言勇,督宪信不过我,却也难怪。”想着露出一丝苦笑,谷缜见状,心中叫苦不迭,转了十几个念头,均不管用,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,冷然道:
“将戚参将押回大牢,再听发落……”
那亲兵闻言,方要上前,忽听城下“咔嚓”一声巨响,众人转眼望去,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,摇摇欲坠,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,手中金芒闪动,“咔嚓”声响,木台支柱再断一根。
众人尚未明白过来,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,轰然倒向外郭,百十根燃木如天降霹雳,压向倭阵。倭人惊呼乱跳,亡命躲闪,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。
那哨官一声长啸,带了一对男女,沿那空隙,直奔外郭,他手臂高高举起,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也似,木台上燃木落下,均被勾住。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,巨镰上如有吸力,燃木一旦落下,便一根连着一根,连绵不绝。是故待他奔至外郭,已结成十丈长一条“火龙”,以哨官为轴,鞭笞四方。
那哨官长啸不绝,“火龙”烈焰腾腾,扭动数下,忽如离弦之箭,射将出去,正中外郭石阶,砸中阶上倭军,然后烈焰翻腾,向下滚落,这一砸一碾,倭军要么浑身浴火,要么头破血流。那哨官趁势抢上石阶,翻翻滚滚,杀奔城头。
戚继光瞧得惊佩,脱口道:“这人是谁?好生了得。”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,浑然想不起军中何时有此人物,唯有沈、谷二人认得分明,谷缜笑道:“戚将军!别人还罢,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?”戚继光神色惊疑,定神细瞧,蓦地失声叫道:“哎呀,当真是我陆渐兄弟。”
胡宗宪也甚吃惊,问道:“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?”戚继光又惊又喜,击掌道:“错不了,错不了。”胡宗宪望他一眼,默默点头,他对这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,此时观感为之一变,心想兄弟如此了得,做大哥的,自当更胜一筹。沉吟间,忽听戚继光道:“有我陆渐兄弟,必能守住外郭,贼军无险可据,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,如
此一来,大可以长制短,击破他的军阵。”
胡宗宪道:“何谓‘以长制短’?”
戚继光想着城下,双手比划:“贼军长刀五尺,比我军刀剑为长;朱枪两丈,比我军枪矛为长;鸟铳射程百步,比我军鸟铳射程为长。”
众人纷纷点头。戚继光又道:“常言道‘一寸长,一寸强’,以长制短,乃是兵家取势之法。如今之计,莫如将敌军之长,变为敌军之短。”胡宗宪微微皱眉,“唔”了一声。
戚继光又道:“城头旌旗,旗杆超过两丈,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……”胡宗宪忽地扬声道:“传我将令,撤下城头所有旗杆,另选五百军士,列阵等候。”
戚继光又道:“敌方鸟铳射程虽远,却不及佛郎机火炮,城上佛郎机火炮足有十门,不如将炮扛到城下,用马车拉拽,结成炮阵……”胡宗宪又发将令,命官军将火炮抬到城下,用马车装好。
“至于五尺长刀,更易对付。”戚继光续道,“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,但比倭刀为长;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,比敌军鸟铳为短,但比倭刀,却又为长。依小将之见,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,鸟铳随后射击,远近相得,贼军长刀一鼓可破。”
“这主意甚好。”沈舟虚蓦地拍起手来,“如此一来,敌军有三般阵势,我也有三般阵势,抑且般般长于敌军,以长制短,绝无败理。只不过,虽有必胜的阵势,还需高明将帅,才能驾驭,戚参将可有上好人选么?”
戚继光一愣,忽地紧握双拳,长叹一声。沈舟虚道:“戚参将何故叹息?”戚继光正觉懊恼,闻言冲口而出:“叹我此身不祥,不能为国杀敌。”
胡、沈二人相视而笑,胡宗宪忽道:“戚继光听令。”戚继光一愣,拜伏于地。
胡宗宪徐徐道:“我命你统帅三军,对敌汪直,若能破敌,免你兵败之罪。”
戚继光听令,只疑身在梦中,嗓子一堵,几乎落下泪来。但他心志刚毅,须臾便有决断,长吸一口气,徐徐吐声道:“请恕小将无礼,我待罪之身,统帅三军,何能服众?还请大人不吝,赐我斩将之权!”
沈舟虚不觉失笑:“好家伙,担此重任,非但不加谦让,竟还得寸进尺么?”戚继光道:“先生此言差矣,为国为民,又何须谦让?”
“好个为国为民,何须谦让!”胡宗宪微微一笑,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,说道,“这口尚方剑是圣上所赐,本督转借与你,若有将领不服调遣,与我临阵斩杀,无须宽赦。”
戚继光郑而重之,拜了三拜,接过尚方剑,挺然起身,大步走下城去。
天色渐亮,隐隐鸡声中,景色渐次分明起来:野旷山远,满目皆绿,云树生花,若幻若真,一条碧水曲折如带,绕过城池,宛然东流。
然而南京外郭上,却是激战方酣。陆渐守着石阶,左攥巨镰,右握铁链,要么左镰夺兵,右链伤人;要么右链夺兵,左镰伤人;交替施为,所向披靡。金勾镰即便做梦,也料不到自家兵刃,竟能发挥如此威力。
宁凝得陆渐护佑,刀枪箭弩,均不能近,当下游目四顾,但凡瞧见鸟铳,便发出“瞳中剑”,倭人要么铳管炸裂,要么火绳自燃;更有甚者,正填铅丸,铳口对着脸面,忽来一声暴鸣,后果可想而知。薛耳依旧操练本行,倭将击鼓,他便敲锣,倭将敲锣,他便击鼓,扰得倭军叫苦不迭,偏偏号令早已习练精熟,变换不及。
这三人从未配合,这当儿结成一队,却如天造地合,倭军每每攻上城头,又被尽数赶下,反复数次,始终寸步难进。外郭上官军败卒本已溃不成军,见此情状,大受鼓舞,纷纷引弓挺矛,重振旗鼓。
倭军困兽之斗,舍命拼死。却不料陆渐身处生死战场,拼斗越是激烈,对这“夺兵之术”领悟越深,初时只是夺人兵器,斗之弥久,不但夺取兵器,更能运用敌方兵器,反转伤敌。再斗时许,他又发奇想,敌人本身手握兵刃,实则也与兵刃相连,对手、敌刃、我刃,三者相连,岂不又是一件全新“兵刃”。
念头一起,陆渐便加尝试,勾住一把长刀,潜运奇劲,力图驾驭对手,但见那持刀倭军应着自己心意,仿佛醉酒一般,身不由己撞翻几人,一个跄踉,跌下城去。陆渐妙想成真,喜不能禁,反复施为,越觉奇趣盎然,酣畅无比。
如此一来,倭军更难取胜,士气大挫,忽地发一声喊,如潮水般退将下去。
陆渐傲立城头,望着倭军退却,不由松了一口气。这时间,忽觉大腿、肩膊热辣辣的,他随意一摸,竟然满手是血。陆渐大为吃惊,定了定神,才恍然明白过来,自己纵然神乎其技,身处这般混战,也难保不受伤损,只是酣战之中,未能知觉罢了。
但这一痛将起来,竟是不可收拾,陆渐咬牙挪到城垛边坐下,撕开裤管,正想察看,忽听细碎足音,眼前多了一双绣鞋,鹅黄缎面上点缀几朵雪白小花。陆渐不觉抬起头来,只见宁凝眼似秋水,正静静望着自己。
陆渐急忙捂住伤处,欲要起身,宁凝却伸手将他轻轻按住,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,俯身攒去伤口血污,陆渐羞不可抑,忙道:“宁姑娘,脏,脏得很,我,我自己来。”
宁凝低头不语,眉间颊上却染了一抹嫣红,就如出水荷花,秀丽天然。拭去血污,她又撩起衣衫,撕下雪白内衣,包扎伤口,治完腿伤,再治肩膊,从头至尾,她始终一言不发,陆渐便要婉拒,也不知如何开口,只得任她摆布。待得包扎完毕,他已出了一身透汗,比起生死搏杀,这一阵似乎更费心力,当下支吾道:“宁,宁姑娘,多,
多谢……”
话音方落,宁凝忽地起身,走到石阶前,望着远方,静静出神。此时旭日光华,洒遍城头,这女子笼罩其中,浑身也似发出淡淡光芒。陆渐瞧在眼里,忽觉哀惋不胜:“我这粗蠢男子也罢了,这样的女孩儿,怎么也是劫奴呢?”想到这里,对沈舟虚好感全无,竟有几分痛恨起来。
忽听城下倭军喧闹,陆渐定眼望去,数百倭人手持朱枪,登将上来。陆渐一纵而起,叫道:“宁姑娘,快到我身后来。”宁凝转眼瞧来,目光盈盈,步子却不稍动。
陆渐急道:“你不害怕么?”宁凝轻哼道:“你呢,你害不害怕?”二人相遇,她始终默然,突发此问,陆渐甚觉讶异,想了想道:“我也怕的,但朋友说,谁得外郭,谁是赢家,我怕倭寇会赢,即便害怕,也顾不得了!”
他说得一本正经,眉宇间却流露出几分憨气。宁凝见了,不禁莞尔,恰如羞花初绽、玉镜新磨,分外明艳动人。陆渐与她相识,头一回见她流露如许欢容,不觉瞧了一呆。宁凝也还醒过来,双颊如染蔻丹,轻轻啐道:“你,你这人呀,真是,真是讨厌……”
陆渐大感不解:“我怎么讨厌了!”此时间,忽见倭军齐刷刷停在二十步外,一抡胳膊,百十根枪矛如狂蜂出巢,汹涌射来。
陆渐抢上一步,挡在宁凝身前,巨镰一抡,枪矛近身,便被夺下。倭人掷罢标枪,忽又一蹲,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,羽箭如雨射来。
陆渐右手铁链画一个大圈,左手镰刀画一个小圈,圈中有圈,大小相叠,无论长羽短箭,弓箭弩箭,进入其中,便被夺去。
陆渐也被打出火气,蓦地高叫道:“射够了么?也瞧我的。”俯身抓起一支朱枪,使一个“我相”,扭转身形,嗖的一下,朱枪贯穿一名倭人心口,去势不衰,又刺中身后倭人,接连洞穿五人,枪势才衰。
那五人被串成一行,虽已殒命,兀自伫立。群寇面面相觑,石阶上倏地鸦雀无声。陆渐又抓起一杆长矛,方才作势,倭军忽发一声喊,掉转身形,连滚带爬逃下城去。
陆渐望着群寇背影,呆了呆,蓦地纵声大笑。宁凝奇道:“你笑什么?”陆渐笑道:“我笑自己呢,我竟没想到,他们也会怕死的!”宁凝听了,默然不语,只是身子轻颤,陆渐不由转头去瞧,却见她一手捂口,眼含笑意,冷不防陆渐回头,不觉转喜为怒,狠狠瞪他一眼。
陆渐暗自纳闷:“这女孩儿真是奇怪极了,一会儿对我友善,一会儿又恼我得紧……”迷惑间,忽听一声炮响,抬眼望去,内城中杀出一飙人马,当先一人跨坐马上,甲胄鲜明,挺直如枪。陆渐瞧得清楚,端的又惊又喜,脱口叫道:“戚大哥。”
此时天光大亮,两军对圆,阵势分明。倭军旌旗摇动,哗啦啦千支朱枪齐举,茂若密林,长刀挥舞,白茫茫一片。官军不过数千,阵势很是奇怪,有的拿着长长旗杆,有的拿着鸟铳长矛,还有几匹马车,拉着铁炮,看上去参差不齐,不伦不类。最奇的却是大小将官身边,均有一名小校,红巾包头,手持大刀,目光炯炯,厉如鹰隼。
戚继光马一盘旋,令旗忽举,哄然声响,手持旗杆的官军冲出阵外,两人一旗,向着倭军朱枪阵乱搅乱捅,旗杆长者五丈,短者也有三丈有余。霎时间,两军一交,倭军尽被捅翻。
倭军害怕薛耳捣乱,鼓不鸣,锣不响,只敢挥舞旗帜,只见旌旗一挥,几队鸟铳手赶上来,火药上膛。不料戚继光令旗再挥,旗杆军分开一条路来,载炮马车驰到前方,调转过来,车尾火炮早已点燃,一声雷鸣,直入鸟铳阵中,鸟铳手死伤惨重,乱成一团,。
倭军旌旗再举,两队长刀左右包抄,杀向旗官军。旗杆长大,运转不易,若被长刀逼近,有死无生。
戚继光令旗飘飘,两队长矛军左右涌至,列成阵势,护住旗杆军两翼,远远挑刺,鸟铳弩箭继之于后。一时间,倭军长刀落地,浑身浴血,惨叫着向后退却。
戚继光令旗再挥,火炮再响,血肉横飞,三般阵势变化如神,有如一支长剑,刺入倭军阵中,旗杆、火炮好比剑刃,长矛、弩箭好比剑锷,数十名刀斧手则为剑柄,头包红巾,手持大刀,驱赶众将,稍有后退,立斩不饶。众将官平日玩忽职守,得过且过,这次却是事关自家头颅,生死事大,疏忽不得,故而尽都豁将出去,拼死冲杀,尤
胜士卒。
倭军原分三部,势成鼎足,一部五千人,牵制内城官军,此时首当其冲,被冲了个七零八落。
戚继光将其冲散,却不尽歼,翻翻滚滚,杀近城门,猛攻城门前那支倭军。
这部倭军三千有余,虽然勇猛,却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,城内是戚继光的新锐之师,背腹受敌,顷刻溃乱,城外五千虎狼之师突入城内,追杀败寇,有如砍瓜切菜一般。
戚继光不待尽歼余寇,令旗再挥,转至外郭城下,那里倭军不过两千,屡被陆渐所阻,士气低落,一击即溃。陆渐见机,与宁凝、薛耳率城头官军冲下,势如摧枯拉朽,夹击倭军。
陆渐心神激动,相距尚远,便高叫道:“大哥出狱了?”戚继光也遥遥答道:“好兄弟,战场相见,不容详叙,待我破敌,再与你细说。”
说话间,二人逼近,一在马上,一在平地,举手相握,均能感受对方手掌温暖。陆渐道:“大哥,我不会带兵,这些兵丁,交给你好么?”戚继光奇道:“那么你呢?”陆渐一指宁凝、薛耳,道:“我送他们回去。”戚继光点头道:“也好,你只管去。”
戚继光在前方瓦解倭寇军阵,沈舟虚随后麾军进击,将分散倭军包围分割。战场上厮杀声、惨叫声此起彼伏,难分彼此。陆渐一路走去,只见刀光血影,竟辨不出谁是汪直了。
来到内城下,陆渐止了步,拱手道:“宁姑娘,薛兄,二位保重。”说罢转身便走,忽听宁凝叫道:“留步。”
陆渐回头一瞧,宁凝目光清亮,注视他道:“你,你上哪儿去?”陆渐不料有此一问,皱眉道:“我也不知……”宁凝一怔,又问道:“你没有家么?”
陆渐道:“有的,但很远。”宁凝望着他,欲言又止,终是一跺脚,转身去了,薛耳忙叫道:“凝儿,等我一下。”一颠一颠,紧随其后。
陆渐不知宁凝为何询问这些,思索不透,便不多想,当下放开步子,走了一程,待那厮杀声渐渐微弱,方才止步,回望城楼,心道:“斗了许久,也不知谷缜如何,须得想个法儿,神不知,鬼不觉,将他接下城来。”
正想转回,忽听有人叫唤自己,转眼望去,谷缜正在一堵墙后招手。陆渐不胜惊奇,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谷缜笑道:“说来话长,快来,快来。”
两人摸到一条小巷中,一边脱去官兵甲胄,谷缜一边将前事说了。陆渐听说他遭遇刺客,大为吃惊,又听说他为救沈舟虚,暴露身形,更觉意外;再听说戚继光竟然得他举荐,只觉世事之奇,莫过于此,不由得纵声大笑。
谷缜也笑道:“我本也是病急乱投医,赌一赌自己的小命,却不料戚大将军恁地了得,被我赌个正着,但沈瘸子守信放我,却有些叫人意外了。”
陆渐笑罢,又问道:“汪直败局已定,下一步该当如何?”谷缜沉吟道:“眼下战事混乱,沈瘸子又看得颇紧,于乱军中擒捉此人,颇为不易。戚将军如此本领,不如让他先捉汪直,占个头功,我们再从大牢里将他偷出来。”
陆渐听了,欣然答应。谷缜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栈,与陆渐吃饭更衣。这客栈本是他的产业,故而掌柜见了二人,分外殷勤。
沐浴已毕,二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衫,又用过几样精细早点,觅一间临街上房宿下。陆渐苦战一夜,困倦已极,倒榻便睡,浑忘时日。
也不知睡了多久,忽被欢呼声惊醒,起身望去,谷缜倚在窗前,嗑着瓜子,正瞧热闹。陆渐便也上前,只见长街两侧聚满百姓,街心官军押着队队俘虏,迤逦而来。
东南百姓对倭寇恨之入骨,眼见官军得胜,欣喜欲狂,纷纷对一众俘虏大吐口水,饱以拳脚,不少俘虏被活活打死,
瞧了一阵,忽见戚继光骑着马远远行来,满身血污,容色疲惫。谷缜招来栈中伙计,耳语两声,那伙计飞也似下楼,跑到戚继光马前,说了两句。
戚继光听了,跳下战马,径向客栈走来。片时登楼,陆渐快步迎上,二人呼兄唤弟,把臂大笑。谷缜也拱手笑道:“戚兄今日得出樊笼,便立奇功,假以时日,必然威震寰宇了。”
戚继光曾在城头与他见过,见他在此,也觉惊奇,当即笑道:“足下过誉了,兄弟,这位是谁,还不引见么?”陆渐便为二人引见了。戚继光豪气干云,资兼文武,谷缜性情潇洒,风神绝出,两人交谈数句,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头:“这陆渐向来厚道,怎么结交的人如此精明?”
谷缜心细,料到此时,早已吩咐掌柜,备好酒馔,此时一一将上。戚继光见了,笑道:“吃喝就免了,我还要去总督府交割兵权,若是迟了,只怕见责。”
谷缜笑道:“暂饮两杯无妨。”戚继光也不勉强,便笑道:“就喝两杯。”三人坐下,酒过一巡,戚继光道:“不瞒兄弟,昨夜四更时,为兄才被提出大牢。谁想赶到城头,便是一场恶战,至今纵然胜了,也是稀里糊涂,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。”陆渐、谷缜对视一眼,心中暗笑,却不说透。
“是了!”戚继光目视陆渐道,“兄弟你何时从了军,还做了军官?”陆渐一呆,不知从何说起,只好支吾道:“不瞒大哥,我并未从军,那身军服,却是买来的。”
戚继光吃了一惊,拈须不语。谷缜不料陆渐如此老实,引得戚继光生疑,忙岔开话题,笑道:“戚兄,汪直那厮可曾捉住?”
戚继光叹了口气,流露遗憾之色,说道:“那厮很是了得,带了一小股悍贼,拼死窜出城了……”
陆渐、谷缜听得这话,脸上顿无血色。戚继光还不觉有异,再饮一杯,起身笑道:“无论身份如何,兄弟你今日功劳殊大,不如随为兄去见督宪,求个出身,立功军中,也胜过你漂泊江湖、老死乡里了。”
陆渐心乱如麻,脱口道:“大哥,我,我不能随你去了。”戚继光怪道:“这是为何?”
陆渐有苦难言,只得道:“小弟,小弟有些要事,立马就要出城。”戚继光盯着他,神色间大为疑惑。谷缜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戚兄勿怪,那事确然紧急,还望戚兄见谅。“
戚继光久经世事,瞧出二人大有苦衷,当下也不多问,微微一笑,道:“无妨,来日方长,你先办事,下回见面,你我再叙不迟。”说罢与陆渐双手一握,洒然去了。
陆渐目送戚继光下楼,便与谷缜向栈里支了盘缠衣物,又要了两匹马,出了客栈,直奔城外。
不想战事方歇,官军搜捕倭寇余孽,城门许久不开。挨到正午时分,始才出城。郊野晴翠方好,雀鹤飞鸣,牯牛饮水,牧童吹笛,两人回望城郭,数日间种种遇合,与眼前景象一比,真若大梦一般。
谷缜料得汪直必然窜入东海,向东追了十里,却又听说辰未时分,倭寇官军在附近激战一场,倭寇败走,不知所踪。后又听说,沿海有大队官军拦路,焚毁一概大小船只,倭寇残部无法入海,向西退去了。
谷缜道:“沈瘸子倒有先见之明,早早断了海路。倭寇离了海,威风可要折半。”
两人打马向西,一路上全无头绪。行不多时,二人马力渐乏,双双喷吐星沫,喘如雷鸣,眼瞧着慢了下去。谷缜本就烦闷,不由怒形于色:“这掌柜该死,竟敢给我两匹驽马,将来回了南京,管叫他脱一层皮。”
陆渐听得不忍,说道:“这世上总是好马少,驽马多。那位掌柜仓促间寻不着好马,也是有的。”眼见远处山复水绕,绿树环村,便到村边溪流饮马,将养马力。
谷缜也只得下马,恨恨来到溪边,拣块石头坐下,说道:“你有所不知,我手下那帮猢狲,个个难制,这几年我又在牢中,许多人事尽都荒废了,若不对他们凶狠些,不能驾驭。”
陆渐叹道:“你的事若不伤天害理,我便不多管,若不然,这朋友可是做不成了。”谷缜目光闪动,忽而笑道:“那你说说,什么叫天理?”陆渐道:“不欺弱小,就是天理。”
谷缜道:“这个弱小却待如何看。弱小好人,欺负了自然不好,弱小恶人,欺负一下也无不可。陆渐你知道么,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。”
陆渐道:“哪四大?”谷缜道:“第一好酒,本人无酒不欢;第二好双陆,最好打发时光;至于这第三么,却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,只是这话你知我知,天知地知,千万不要传将出去,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,我便死了……”
陆渐忍俊不禁,笑问道:“第四呢?”谷缜道:“第四便是恶人了,其人越是奸恶,我越是喜欢。”陆渐道:“奇了,恶人只会叫人憎恶,岂有喜欢之理。”
“你有所不知。”谷缜笑道,“这恶人乃是天下间最好玩的物事。小猫小狗,纵然惹人怜爱,却是无知蠢物,玩弄久了,难免无聊;至于好人,一则十分稀少,二则婆婆妈妈,心慈手软,戏弄起来,不但于心有愧,而且无甚乐趣……”陆渐瞧着谷缜,心中疑云大起:“这话倒似绕着弯子在骂我呢?”
却听谷缜续道:“所以说,唯有大奸大恶之徒,没脸没皮,没心没肝,不但智计过人,抑且性情坚忍,与之争斗,好似龙颔探珠,火中取栗,兴味无穷,大有奇趣。只可惜,这世间大恶人少之又少,小恶人偏又多如牛毛,一时遇不上大奸大恶,只好拣些弱小恶人欺负欺负,消闷解乏,也是好的。”
陆渐听了,回想起自己生平所遇的奸恶之徒,无不与谷缜所言暗合,只不过自己应付起来,一向辛苦,吃亏不少,既谈不上什么兴味奇趣,更无消闷解乏之功效。故而恶人这种“玩意儿”,也只有谷缜消受得了。
谷缜说了一通,眼看溪水清莹照人,俯身欲饮,不料忽地射来一块石头,激得水花四迸,溅了他满脸满身。谷缜大怒抬头,却见一个少女白衣胜雪,碧环金钗,背着青绸包裹,俏生生立在对岸。
陆渐也吃一惊,失声道:“阿晴……”姚晴白他一眼,向着谷缜轻哼道:“不知所谓,胡吹大气,你说你最爱欺负恶人,如今又怎么说呢?”
谷缜笑道:“算我被大美人欺负了,如今衣服裤子湿了,且容鄙人一晒。”说罢作势宽衣解带,姚晴花容变色,怒道:“姓谷的,你敢耍流氓,我,我打得你满地找牙。”
谷缜道:“没天理么,连晒衣服都不许?”姚晴蛮横道:“我说不许,就是不许。”谷缜笑笑,忽地扯了扯耳朵,又蹲下来,用手指在沙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“为”字,陆、姚二人方觉奇怪,却又见他掬起一捧水,浇向姚晴。
姚晴飘然后退,面露讥讽,谷缜起身笑道:“哎呀呀,本领不济,报不得仇呢。”姚晴轻哼一声,心想着他的古怪动作,隐觉不对。
“阿晴。”陆渐忍不住问道,“你何时来的?”姚晴淡然道:“你不情愿我来么?”陆渐一呆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若说情愿吧,未免有些羞涩,若说不情愿,却又违背本心了。
谷缜瞧出他的窘迫,笑道:“哪里话,他一百个情愿呢,昨晚我听他说梦话,没口子叫‘阿晴,阿晴’!”
陆渐面涨通红,急道:“你,你……”谷缜道:“我也晓得,听人说梦话不对,但你叫声太响,我便不想听,那也难了。”陆渐指着谷缜鼻尖道:“你……”谷缜接口道:“我都听见了,你赖也赖不脱的。”
他快嘴快舌,陆渐遮拦不住,端的气结。姚晴看了二人一阵,轻哼道:“陆渐,我这次来,是因为想起有一件物事忘了还你。”陆渐道:“鱼和尚大师的舍利?”姚晴摇了摇头,淡然道:“那舍利丢了。”
陆渐知道姚晴便是丑奴儿后,本拟讨回舍利,谁知姚晴始终不提此事。陆渐左思右想,也不敢开口,心想放在姚晴那儿,便如自己携带一般,若分彼此,平白惹她不快。此时一听,只急得跳了起来,叫道:“怎么,怎么弄丢了呢?”
“你叫什么?”姚晴白他一眼,道,“谁叫你交给我的?才交给我,风君侯便来了,我身上的东西都被他搜了去,又有什么法子?后来凭仙碧向他讨来画儿,谁知一时欢喜,却忘了讨还舍利,你那时也在,怎么就不提醒我呢?”她振振有词,仿佛丢了舍利,反是陆渐的不是。陆渐心乱如麻,呆呆怔怔,出声不得。
“妙啊,妙啊!”谷缜忽地拍手大笑,“从昨至今,足有一夜,古人过目不忘,大美人一夜全忘,比起古人,也算各有千秋。”
姚晴咬了咬嘴唇,冷然道:“臭狐狸,本姑娘说正经话,谁跟你插科打诨?”
“我也说正经话。”谷缜笑道,“你当时忘了,事后怎不想起?但你就是不说,借此拴住陆渐,让他去惹左飞卿,拼个同归于尽。”
“那你呢?”姚晴寒声道,“你千方百计哄骗陆渐,为你捉这个捉那个,出生入死,又安的什么心?”话音方落,忽见陆渐叹了口气,转身便走,谷、姚二人齐声道:“你上哪儿去?”